人们印象中,擅长剪纸刺绣面塑的民间手艺人基本是女性,铁匠石匠木匠大概是男人——由于男、女的性别差异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分工,某一个行当,似乎天然就是男性或女性的专利。
赵丽萍是《高手在民间》这个系列介绍的第一位女性。她虽是女子,却从事男人的职业——石匠。忻州的石匠,有的从事石艺雕刻,有的专做石刻砚台,她却一身而兼两职。特别是在石刻砚台这一领域,赵丽萍以独到的创意和精湛的工艺,达到了男子也难以企及的高度。
赵丽萍,忻州市工艺美术大师、“非遗”石艺雕刻及砚台制作技艺项目传承人。2022年12月,被文化和旅游部命名为国家级石艺雕刻“非遗”传承人。
潭上村走出的女石匠
1969年,赵丽萍出生在五台县建安乡潭上村一个石匠家庭。其曾祖赵补昌、祖父赵生全、父亲赵二喜,都是由父传子的石匠。再往上溯,先祖的名字已不可考。丽萍的母亲是离潭上村不远的定襄县河边村人,外祖父马二奎也有家传的石匠手艺。
潭上村的得名,缘于村子前后各有一汪水潭。有这两潭水,黄土高原上的小山村便灵动起来,村民也向来有在潭里栽藕、水田种稻的传统。盛夏,潭里荷花竞放,蛙声一片,潭外凉风习习,稻花飘香。因为有这般江南水乡的景致,又因为离河边村不远,过去有人就把潭上村称作“阎锡山的后花园”。
这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山村,曾经跟中国现代史上一个重要人物和重大事件联系在一起。
北伐战争结束后,蒋介石“削藩”打击异己,命令冯玉祥、阎锡山、李宗仁等地方军阀缩编军队。冯玉祥联合阎、桂武力倒蒋,中原大战一触即发。蒋介石银元开路,拉拢冯玉祥部下倒戈。冯玉祥来到山西想求得阎锡山的支持,阎锡山首鼠两端,将冯送到五台建安。起先还虚与委蛇,后来干脆避而不见。阎还以卫队师驻扎左右,对冯严加看管,冯玉祥就这样被软禁起来。后来形势发生变化,1930年2月27日,阎冯歃血为盟,中原大战遂拉开帷幕。
在诸多史料中,包括亲历者的回忆录,都把阎锡山软禁冯玉祥的地方称作建安村。其实,软禁冯玉祥的村子不是建安,而是离建安村十里之遥的“阎锡山的后花园”潭上村。赵丽萍小时候,还经常到软禁冯玉祥的窑洞里玩耍。村里老者回忆,除了不能出村,冯玉祥当时在潭上村的行动还算自由,经常与村里的农民攀谈,许是借此排遣心中的苦闷。
丽萍的祖父在她七、八岁时去世,印象已然模糊。村里的老宅,至今还有爷爷当年打造的石磨、石碾。丽萍的父亲赵二喜今年83岁,现在搬下来跟她一起住。赵老慈眉善目,说话有板有眼,看上去像一位退休老干部。当年在建安乡一带,赵二喜是有名的开山匠人,也能雕造一些比较精细的物件。
过去,五台、定襄一带的石匠分两种——开山匠人与石作匠人。开山匠人只管采石,石作匠人专门雕刻。采石不仅是个力气活儿,也是一种技术活儿——采石匠人用弯尺和墨斗在石头上做好标记,然后用錾子敲出一个个小坑,将楔子插入坑中,抡大锤敲打楔子,生生将石料分割开来。当年没有现代工具,匠人完全凭手中的锤錾、钢钎采石,一块块石料,端的是“千锤万凿出深山”。
五台、定襄一带的采石匠人,除了采建材一类大料,还有专采制作石砚所用的文山石的。
五台、定襄生产的石砚,又名“台砚”(以五台山名之)或“文砚”(因石料取之于河边村东的文山), 至今已有六百余年历史。定襄河边村、五台建安村,过去很多人家都会雕石作砚。1970年代,雕造的仿古石砚八成以上销往国外。
河边村东的文山上蕴藏着制砚石料——文山石。不同石坑的文山石呈黑绿红紫四种颜色且有天然纹理,洁净细腻、坚实柔润。用文山石制成的砚台,储墨不易干、遇冷不易冻,发墨快、起墨润毫。“台砚”“文砚”有名,用来刻砚的石头却藏于深山绝壁、不易开采。采石匠人身背水壶攀登危岩,石上擦水使其湿润,待石上纹路慢慢显现,方才采伐凿石。
赵二喜不仅是一位好石匠,还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“接骨匠”“正骨匠”,治疗腰椎间盘突出等顽症也颇有心得。隔三岔五,就有乡下或城里的患者慕名找上门来。赵老说,接骨、正骨,是15岁时他奶奶教给他的——上山采石难免跌打损伤,过去农村交通闭塞,一旦骨折扭伤,求治十分困难。石匠们自己摸索,慢慢就形成一套接骨、正骨的绝技。他们说不上其中的医学道理,但这技艺经过辈辈相传,却是千锤百炼、屡试不爽。
▲赵二喜、赵丽萍父女
生在石匠之家,对石头自然比别人敏感。丽萍小时候,学校一放假就住到定襄河边村的三姨家,替三姨带孩子。三姨马贵恋在河边工艺美术厂做工,雕刻仿古石砚。在厂里做的是计件营生,三姨就经常带回家雕刻。十来岁的赵丽萍看三姨雕砚看得入迷,一来二去便跃跃欲试。三姨带回砚坯,丽萍先帮三姨刻一些简单的平雕如纹饰之类,不久就能上手浅浮雕、圆雕。三姨也很奇怪,说,这娃娃,真是有“窿窍”,莫非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?
8个“一万小时”
赵丽萍兄妹四人,她的弟弟建忠、建斌也有石匠手艺,都在五台东冶开有石刻厂。
丽萍16岁,从五台槐荫中学高中毕业。毕业后,顺理成章地来到姥娘家所在的村——定襄河边村,在河边工艺美术厂做一名“抠砚瓦”的小女工。
1973年7月,当时的河边公社把村里的石匠师傅组织起来,成立了河边石刻工艺厂,主要加工、雕刻仿古砚。成品由外贸部门出口日本、新加坡,换取当时十分难得的外汇。
丽萍进厂时,石刻工艺厂已改名河边工艺美术厂。全厂职工五、六十人,像她这样十六、七岁的小姑娘倒有十来个。其他小姑娘进厂后从制坯做起,慢慢可以做一些半成品。赵丽萍属于“带艺”进厂,一上手就能刻整件。做出的产品经检验合格后,一天可以挣两块钱。
做仿古砚有现成的、固定的样式,这一批订货是什么纹饰、图案、人物,雕刻的时候必须亦步亦趋,不可越雷池半步。这种不允许有自己创意的“模仿秀”,时间长了难免枯燥、单调,但从另一个角度看,也正磨练了雕者的基本功。
当时河边村除了集体的工艺美术厂,还有几家也能接到外贸订单的个体石砚加工作坊。作坊活儿多的时候,就私下跟厂里技术好的工人接洽,雇他们代加工,赵丽萍是惟一能被作坊主看上的年轻工匠。雕刻一个作坊主派给的仿古砚,能挣18块钱。赵丽萍下班后足不出户,两三天就能雕成一个。白天刻、晚上雕,年轻时不知惜力。当时陪奶奶的赵丽萍后半夜睡着了,胳膊酸困到极点,无意识地在睡梦中舞动,常常把奶奶打醒。
在河边工艺美术厂刻砚五、六年,赵丽萍的名气传到五台。设在东冶的五台工艺美术厂厂长说,咱五台的人才得挖回来哩,赵丽萍遂来到东冶继续刻砚。在此期间,她自己创意、构图,运用全镂空雕刻工艺,雕成一台直径一米有余的“九龙砚”。摆脱了模仿的窠臼和限制,赵丽萍第一次享受到创作成功带来的乐趣。后来,她又来到忻州工艺美术厂,虽然还是雕石砚,但雕刻的题材已基本是自己说了算,创意的潜能被一次次激发。1996年,28岁的赵丽萍注册成立忻府区碑林刻制部,同时挂出“砚宝斋”的招牌。与石为伴,以石为生,至今堪堪28年。
“一万小时的锤炼是任何人从平凡变成大师的必要条件。”英国作家马尔科姆·格拉德威尔提出“一万小时定律”——如果每天工作8小时,一周工作5天,那么成为一个领域的专家至少需要5年。
赵丽萍从16岁起拿起锤锯錾铲刀,至今整整40个春秋。
有想法,还有技术
文房四宝中,笔墨纸皆为易耗品,唯有砚“传万世而不朽,历劫难而如常,留千古而永存”。好石材难得,中国文人又重视审美,因此,流传至今的名砚,无不形制优美、雕工精细。放在书桌上,光看看就让人心旷神怡。
就石砚雕刻这个行当而言,有的制砚师雕工了得,但创意能力相形不足,因此创作题材受限,几十年雕来刻去就那几种砚台。有的想象力也很丰富,但缺乏将这种想象力在石材上表现出来的技艺。换句话说,就是“有技术的没想法,有想法的没技术”。
赵丽萍以深厚的功力、过人的悟性、新颖的创意、精湛的雕工,再加之女性特有的细腻和审美,以家乡的文山石为原料,雕刻出《荷叶砚》《五台山砚》《悬空寺砚》《雁门关砚》《南禅寺砚》《马到成功砚》《鱼跃龙门砚》等几个系列、数十个品种的石砚,为中国传统石砚的雕刻题材增加了新的元素。作品参展、参评,获“太行杯”文创奖金奖等各类奖项无数。
“梅兰竹菊”砚
《荷叶砚》——赵丽萍小时候经常在潭上村前、后潭戏水玩耍,“莲叶何田田”的景致刻入脑海,以荷藕为题材的作品自然得心应手。三片荷叶似碧玉盘在微风中翩翩起舞,一只青蛙落在荷叶上,后腿弓起,仿佛随时都要弹跳而去。一只小乌龟爬在另一片荷叶上,像是随着荷叶的舞动上下起伏。
《雁门关砚》——砚作赭红色,整体构思写实,关城后群山逶迤,莽莽苍苍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《五台山砚》——砚为不规则的平行四边形,选取五台山最典型的大白塔和菩萨顶。砚台左上方稍事雕琢,尽量保持石材的原貌。右上方则打磨得一平如砥,两相对照,相映成趣。
《南禅寺砚》——砚作长方形,除下方的砚堂外,整砚五分之三的部分雕刻南禅寺唐建大佛殿。大殿外观秀丽、形体俊美古朴。基台方整、出檐深广,轮廓秀丽、气势雄浑。
《悬空寺砚》——砚作山形,朵朵祥云下,镂空雕刻的楼阁巍然耸立,悬空于砚池。构图合理,布局精到,令人观之难忘。
这方砚丽萍还没有想好名字——苍松曲虬,凌空透雕于砚面之上,松树的树叶、树皮做足了细节。小桥茅舍,长髯文士,古风古韵。
长年累月与石头打交道,赵丽萍对石头的理解和感情异于常人。她说:“石头有纹道,也有性子。你把它摩挲顺了,石头就很听话。”“每块石头摸上去都不一样,色彩光泽、纹理走向也都不同,光这一点就让我着迷。”
“现实与艺术”
忻州城区三角道云中东路比较僻静,路两旁多是物流、快递公司的仓库。路东一个院落离铁路很近,火车呼啸而过时震得地皮发抖。院内,三间预制板盖顶的简易房年久失修,靠西两间歪歪斜斜的房门外,放一对雕好的石貔貅。院中横七竖八躺着石碑的成品、半成品,院里最抢眼的,是挂在门窗上的一条横幅:“2023年山西省群众文化惠民工程”——赵丽萍的忻府区碑林刻制部几易其址后,眼下暂栖于此。
今年56岁的赵丽萍身形健壮,说话却悄声细语。衣着很随意,头发随便挽在脑后。看着一院的石碑,问她雕好的砚台放在哪里,丽萍说,不少精品都送去参展了,厂里和家里还有一些。
一提参展,丽萍的丈夫安国志气呼呼地说:“一天起来参这展、参那展,挣回个甚?能吃还是能喝?我刻一个碑就能挣钱养家,你这奖那奖,能当饭吃吗?”
一番交流后我们才明白,现在,赵丽萍的主业是刻碑,挣钱基本指着这个,雕砚成了副业。刻砚的投入和产出严重不成比例,赵丽萍精雕细刻、不少精美绝伦的石砚“养在深闺人未识”,其艺术、收藏价值被严重低估。
安国志是代县人,自称“社会大学”毕业——也不在体制内,成家后从事过多种职业。十几年前,看到妻子年龄渐大,先是给丽萍打下手,现在已能独立完成一些较简单的碑刻。
老安是个有意思的人。说自己“没文化”,交谈中却每每飙出一些“文化含量”十足的词儿。
问他:“你刻的碑和你老婆刻的有啥区别?”老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“那区别可大。人家的字刻得‘飘逸’,一撇一捺都能‘飞’起来,多年的功夫,不服不行。咱刻得死板,刻不出人家那韵味……”
现在,忻州城周围有大大小小石刻厂二、三十家,其中有的就是赵丽萍的徒弟所开。中国人讲究慎终追远,无论贫富,老百姓总要给逝去的长辈立块碑。用老安的话说,立碑就是个标志——上坟的时候好找见。
丽萍手艺好,找上门来刻碑的人就多。每年清明节前后十来天,夫妻二人要赶制出五、六十通碑。
刻碑的工序,先是抛光、打磨石材,然后上漆。跟别家不同的是,赵丽萍上一种汽车专用漆,成本高但光泽度好,风吹雨打十几年不会褪色。接下来用粗铅笔在石材上画好框架和轮廓,一般碑顶刻龙凤,正面两边刻“四季花”即干枝梅、荷花、牡丹、莲花。讲究些的主顾,则要刻“二十四孝”图和“八洞神仙”。
安国志说,他家现在是“以碑养砚”——刻碑是“现实”,事关生计;雕砚是“艺术”,“现实养活艺术”。
这几年,夫妻俩带临时雇工一年刻碑、售碑五六百块。碑材来自河北河南山东四川陕西,都是点对点大货车送达。一车石材连运费需十几、二十万元。河北井陉太行山上的大理石、河南驻马店一带和嵩山的青石、峨眉山上的“太白青”、内蒙的“丰镇黑”,制碑时用得最多。
说是“以碑养砚”,其实,赵丽萍每年还雕造不少石迎风、石门墩、石栏板、石狮、石鼓……还承揽庙宇建筑雕刻、公园用石雕刻,这些男人做的营生,赵丽萍统统不在话下。
采访次日,赵丽萍又要去平遥参加工艺美术博览会。她说,现在有两个心愿:一、在有关部门帮助下建一个展室,让更多的人由此了解、观赏石砚;二、成立一个传习所或培训学校,将石雕这门手艺传下去。
几百年后,有人捧起“荷叶砚”“五台山砚”,惊叹前人的鬼斧神工,尽管雕砚者的姓名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。大匠无名,但石雕、石刻技艺代代传承。
赵丽萍,就是这样的传承人吧。
作者:郭剑峰、冯晓磊、赵菁
来源:忻州在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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